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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终极之灾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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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这是地球信号站的自动呼叫,不是对刚才“诺亚”号呼叫的回答。贺梓舟没有理会,径直来到“小蜜蜂”座舱前,坐上驾驶椅,操纵它开始降落。“小蜜蜂”向前喷射着等离子焰流,轻飘飘地潜入大气层,五彩的木星图景快速掠过观察窗。现在重力出现了,不过,“小蜜蜂”是处于部分自由落体状态,重力被弱化,表现为不到0.3g的重力,贺梓舟三人得依靠安全带才能来保持在驾驶位。降落过程十分顺利,他们有闲暇来观景了。此时飞船处于白昼区,远远看去,浓密的云层随着飞船进入而变得稀薄,颜色也淡多了,太阳在云层外闪耀,光线晦暗,个头小如苹果,在木星的淫威下失去了往日的帝王气势。随着飞艇的下降,空气的颜色逐渐变化,从红色变为棕色,再变为白色,最后变为蓝色。这时再回头向上看,晦暗的太阳已经淹没在浓密的大气中。六十八颗木卫星中,只有伊奥和欧罗巴在夜空中撒下微弱的光。

   此后,飞艇保持匀速下降,现在作用在他们身上的是2.52g的重力。三人一直等着飞艇在海面上的溅落,结果根本没有感觉到。木星大气层和海洋的成分都是氢,其气相和液相是逐渐过渡的,没有一个清晰的海面。当然区别还是有的,飞艇的下降速度逐渐减小,这是由于液氢的浮力大于氢气的浮力。贺梓舟对船员小陈说:

   “已经进入液氢层。开始采氢吧。”

   “好的。”

   飞船关闭了动力,重力使其在液氢中快速下坠。小陈打开自动进液口,听到嘶嘶的进液声。但声音在十几秒钟后即停止,因为飞艇上的液氢罐此前基本是满的。模拟采氢至此顺利完成,船员们甚至觉得有点不过瘾,“小蜜蜂”的优异性能使凶险的太空活动成了小孩子的游戏,失去了刺激性。

   他们向母船报告:“蜜蜂”一号即将返航。通话器中传来母船的回答,但木星大气有强烈的电磁畸变,通话器中声音嘈杂,无法分辨。另一个船员维拉进行了消噪处理,然后向两人摇摇头,表示无法消噪。贺梓舟说:

   “不必联系了,返回吧。”

   “小蜜蜂”启动动力,以39的加速度奋力向上飞升。六个小时后,“小蜜蜂”浮出木星的大气层,看到悬停在上空的母船。

   贺梓舟把模拟采氢的过程向船长作了报告,“诺亚”号稍作休整就要开始下一步的行程。亚历克斯说:

   “我来驾驶,你去看看船员们的情绪,毕竟他们在两个小时前才得知那个终极噩耗。”他笑着加了一句,“特别是柳叶。”

   他说得不错,因为对于柳叶来说还要加上另一个因素——突然的登船。这个决定太突然了,是在十秒钟内做出的,势必伴随着心理上的剧烈震荡。因为,她狠心舍弃的爱人现在重新得到了,而她打算陪伴终生的母亲、哥嫂和侄女,还有那颗亲爱的老地球,却突然间生离死别!这样陡峭猛烈的转折,足以让一个女人精神休克。

   贺梓舟对船长感激地点点头,带上柳叶送他的那顶柳冠,离开驾驶舱,来到活动大厅。飞船刚刚停止自转,处于无重力状态,所以飞船的船员在大厅中自由飞翔,一片笑声喊声。贺梓舟一边从人群中飘飞过去,一边不停地对船员说:

   “一切顺利……模拟采氢已经完成……地球的回音到了……”

   他看到了三个妻子,她们围在一起,刚用电动理发剪为柳叶理完发,理掉的长发被仔细收集起来,以免在失重环境下造成污染。柳叶笑嘻嘻地摸着泛着青光的光头,齐闺臣举着镜子,柳叶饶有兴趣地对镜欣赏。贺梓舟挤过去,把自己头上那顶柳冠取下来,扣在柳叶的光脑袋上。他笑着问四个人:

   “你们怎么样?”

   他是想问临行前宣布的终极噩耗对四人的影响,不过,看来超光速行程的刺激要远远强于那个噩耗,所以大家都答非所问。肯姆多拉说:

   “一切都好。就是在航速超过一马赫时,身体有种怪怪的感觉,好像发生在细胞深处,甚至是更深的深处。至于究竟是什么,我无法准确描述。”

   其他三人也说有同样的感觉。那是空间湍流造成的,虽然湍流发生在第四维,也就是在空间深层结构,但还是影响了人的感觉,只是它不可能被准确描述,因为在三维世界中进化出来的生物从来没有经历过。贺梓舟笑着问奥芙拉:

   “登机那个瞬间,你怎么会突然想到把柳叶拽上飞船?”

   奥芙拉平静地说:“也没有明确的想法,我只是觉得,既然整个宇宙都……”她没把话说完。

   贺梓舟看看三个妻子,“可是你给我出了一道难题:我该如何安置她呢?”

   奥芙拉平淡地说:“没关系,作为特殊情况,船长会通融的。”

   柳叶平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。贺梓舟看看她,感慨中掺杂着一丝谐谑:柳叶曾答应要为所爱的人在地球留一条血脉,现在食言了,她又把它带上飞船了!在突然决定登机的瞬间,柳叶是什么想法?她对于“异化”的深切忧虑是不是被那个噩耗击碎了?不管怎么说,在最后一刻柳叶来了,这让贺梓舟非常高兴。

   飞船在停泊状态下,收到了地球的第二次回音,说感谢他们的成功实验,为地球采氢飞船的建造夯实了基础。贺梓舟把地球的回音向大家做了通报,又让每人录了第一封视频家书,以信息压缩状态发往地球。这些语音家书中属柳叶的最长,这可以理解,因为一千零一名船员(不含两只黑猩猩)中,只有她是突然登船的。她给妈、哥嫂、小侄女、姬伯伯、姬继昌、徐嫂都致了问候,声音哽咽地道了永别。

   随后,亚历克斯作为执法官认可了柳叶和贺梓舟的婚姻,为他们补办了正式手续,也举行了简易婚礼。“诺亚”号航程的第一天是在婚礼的喜庆中度过的,然后它就开始了第二项计划:寻找“褚氏”号。

   这个工作也太轻易了。“褚氏”号预定朝着大角星飞,所以航线是已知的。它的最高船速是每秒四十千米,亦即光速的八千分之一,再考虑加速段的耽误,它在八年中只走了不足千分之一光年。“诺亚”号在追赶它时,虽然不能使用盲视飞行方式而只能断续飞行,但也能轻松达到半光速。也就是说,如果顺利,它能在一天时间内追上“褚氏”号。超光速飞船彻底搅乱了人们的心理定势,即使作为船长、大副和飞船科学官,亚历克斯、贺梓舟和巴罗有时也觉得恍然,不敢相信数学计算得出的这些“过于轻易”的结果。

   “诺亚”号以大角星校准了方向,以半光速前进,一天半之后还没有发现“褚氏”号。亚历克斯估计已经追过了头,果断地拨马而回,顺着来路再找一遍。这次他们放慢了速度,仅使用零点二倍光速,半天之后他们终于发现了目标。“褚氏”号此刻是在恒星的空当中,天幕黝黑,飞船本身又不发光,所以第一次没有发现。衬着极为广袤荒凉的天幕,“褚氏”号就像一只背甲灰暗的小甲虫,它那反光率极高的镜面外壳在这近乎无光的环境中也显得十分暗淡。它在无边的背景下缓缓爬行,看起来就像静止在那里。“褚氏”号此刻是无动力飞行,因惯性保持着每秒四十千米的速度。这在化学动力时代已经是极为杰出的成就,但相对于无边的宇宙,相对于超光速的“诺亚”号,它的速度实在太可怜了,就像一只失去大腿只能爬行的蟋蟀(“褚氏”号细长如蟋蟀尾须的尾喷管引发了这样的联想),令“诺亚”号的观察者心存怜悯。

   “褚氏”号已经很近了,“诺亚”号前部的白光映在它的镜面外壳上,立时它变得银光闪烁,恢复了生气。“诺亚”号轻松地追上去,等双方距离在十千米左右时,“诺亚”号退出了虫洞式断续飞行状态。因为如果再靠近的话,空间湮灭将损坏“褚氏”号。“诺亚”号改用姿态调整喷口来驱动,达到了和“褚氏”号同样的速度,缓缓靠上比自己庞大的后者。

   贺梓舟及五名船员穿上太空服,准备登船,柳叶也在内。虽然柳叶是“诺亚”号的新人,但她其实接受过全套训练,所以贺梓舟在第一次太空行走中就启用了这个新手,以便她尽快重新进入角色。

   六人手拉手在“褚氏”号的中央甬道向前飘飞,四周是十个半空的燃料舱,再外边是十个货物舱。框架结构的间隙中嵌着黯淡的天幕。他们在甬道中飘飞了几百米,通过密封的指令舱(这儿是飞船的大脑),拐到甬道的一条岔路。然后他们来到一个庞大的扇圆柱形货舱,这是十个货舱中的一个。按照资料中介绍的方法,他们从外面打开门进去。入眼是林立的巨蛋形舱室,有四层楼高,每个装载有一万枚人蛋。六个人仰视着它们,敬畏中掺杂着怜悯。虽然“褚氏”号不过是八年前制造并上天的,但此刻已如历史的陈迹。依靠“褚氏”号相当原始的技术,想让这些人蛋在某个星球顺利孵化并成功生存,机会相当渺茫,它们只是在那时的科技水平下所做的孤注一掷的努力。

   超光速的“诺亚”号与“褚氏”号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——可他们还不是同样面临绝境?在宇宙的整体急剧收缩中,“诺亚”号同样是人类绝望的努力,至少到目前为止,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微光。

   贺梓舟心中感慨着打开那枚最小的巨蛋舱,里面密密麻麻垒放着人蛋,都处于深度冷冻状态。它们保持冷冻不需要消耗能量,只用依靠太空自身的低温。舱室后部就是褚贵福的冷冻装置了,同位素能源保持着工作状态,一盏小小的红灯幽幽地亮着,为坟墓般酷寒死寂的舱室增添了些微生气。冷冻装置的门是透明的,那位老人在幽暗的红光中安静地睡着,他本来至少要睡四十五万年的。六人在老人面前怀着敬意肃然而立。这个前半生劣迹斑斑的巨富在后半生完成了蜕变,成了太空种族心目中的伟人。现在他们要打扰老人的安睡了,他能否同意离开这些他本打算终生照料的人蛋,回到人群中生活?但不管结果如何,他们还是要唤醒他,这是为他负责。

   他们关闭了巨蛋舱的舱门,因为冷冻者复苏需要处于有氧大气环境中。柳叶轻声说:“贺大副,让我来启动吧。”

   贺梓舟微笑着避到一边,柳叶上前,虔诚地按下复苏按钮。冷冻装置的透明门内立即充盈着明亮的灯光。那盏微弱的红灯熄灭了,另三盏明亮的红灯开始闪亮。六人耐心地等待着。完成复苏需要两个小时,在这段时间里,“诺亚”号本可以飞行三百四十亿千米的!舱室中气压逐渐增加,温度逐渐升高。等到两盏小红灯变绿,表示舱内大气和温度已经正常,六人取下太空服头盔。冷冻室内,加热过的血液逐渐泵入老人体内,老人的脸色慢慢恢复血色。终于,他的眼球在眼睑之后开始缓慢地转动,睫毛开始颤抖,然后第三盏红灯变绿。复苏过程完成,他醒了。

   僵硬的意识逐渐恢复流动,褚贵福收拢散乱的目光,首先看到一个形貌奇怪的人,这人穿着白色的太空服,但没戴头盔,她分明是女人,但脑袋锃光。而且,这个光头女人的相貌似乎有些熟悉。然后他的耳蜗恢复了功能,听到对方柔声说:

   “褚伯伯醒了?我是小柳叶呀,不过我已经大了八岁。”

   马家的小柳叶?大了八岁?褚贵福努力拼拢着意识,问:“你是柳叶?这是咋回事,‘褚氏’号没上天?”

   “上天了,已经飞了八年,我们是乘第二艘飞船赶上的。说来话长啊,我先扶你出来,吃一点流食,然后到我们船上,再给你慢慢介绍情况。”

   几个光头男人过来,把他扶出冷冻装置。他认出其中一个是洋洋,贺家那崽子,但已经是三十岁出头的大人了。他们先让他喝了点水,进了一点儿流食,然后为他穿上太空服,四个男人架着他返回“诺亚”号。走前,他们恢复了这个舱室的原状,仔细关闭了舱门。

   亚历克斯率领千名船员热烈欢迎这位太空人的前辈。不过他知道褚老的身体还没恢复,因此没让他在活动大厅多停,直接把他送到了小餐厅。四个熟人(亚历克斯、詹姆斯、贺梓舟和柳叶)陪他吃了第一顿正餐。到这会儿,褚贵福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,也恢复了他一向的好胃口,他一边风卷残云地吃着,一边听贺梓舟介绍这八年来的情况。听着听着,他的目光变阴暗了,脱口道:

   “俺们拼死折腾,把家产花得屌蛋净光,总算找出这么一条活路,又被你天乐哥堵死了?‘褚氏’号上五百万枚人蛋没处可去了?”

   亚历克斯叹息道:“坦率地说,眼下还看不到希望。‘诺亚’号马上就要全速向灾变区域的边缘飞,就是为了验证或推翻楚天乐的这个发现。但愿我们能推翻它。”

   他们告诉老人,根据乐之友执委会的意见,他们准备把老人和那十三个卵生人幼儿转移到“诺亚”号上航行,因为这艘新船毕竟安全得多。至于其他人蛋,就只能维持原来的安排了。在新的形势下,如果老人改变主意,不愿再浪迹天涯的话,“诺亚”号将负责把他送回地球。褚贵福疑惑地问:

   “‘褚氏’号已经飞了八年,你说是飞了一百亿千米,你们绕这么远送我回去?”

   柳叶笑了,“褚伯伯,不费事的。已经对你说过,‘诺亚’号是超光速,送你回去也就半天时间。”

   “半天?”

   “对,来回不过耽误一天。”

   褚贵福被深深地震住了。

   饭后,柳叶领他参观了“诺亚”号。“诺亚”号比“褚氏”号小,但更为精致。他们参观了活动大厅,参观了一千多个像鸽子笼一样的船员住室,还有指挥舱和轮机间,核聚变装置就在这儿,为全船提供生活能源和常规飞行动力。所有碰到的船员都以敬慕的神色向褚贵福问好,包括那两只穿着同样服装的黑猩猩。柳叶告诉褚伯伯,这两只黑猩猩已经有十岁孩子的智力,这是智力爆炸的结果,他们通过语音转换器也能说简单的英语和汉语。柳叶说:

   “阿兹,玛鲁,问褚爷爷好。”

   两只猩猩恭敬地鞠躬:“爷爷好!”

   褚贵福咧嘴笑了,“好,好,我又添了俩长毛的孙子。可惜爷爷空着手,没法给见面礼。”

   柳叶逗他,“不用给见面礼,亲一下就行,这俩孩子最喜欢大人亲他们。”

   褚贵福看看那两张长满黑毛的脸蛋,有点为难,但还是每人亲了一下。两只猩猩高兴得容光焕发,柳叶忍不住大笑。

   柳叶也大致介绍了《诺亚公约》的内容。褚听说柳叶只是贺梓舟四个妻子中的一个时,目光古怪地看了她半天。虽然他本身妻妾成群,但在内心深处还是把这看成“邪恶之事”,只能由他这样的恶人来干,而不能落在柳叶这样的干净姑娘身上。现在这竟然成了飞船社会的正常规则,连他也一时接受不了。

   柳叶本人是经历过心理上“死而复生”的人,非常同情这位老人。褚老伯不仅在肉体上、而且在心理上都经历了生而复死死而复生——想想吧,他拼尽家财,付出后半个人生才弄成了那艘“褚氏”号飞船,用以保存他家人(后来扩大为人类)的血脉,忽然得知他走的竟是一条绝路!他毅然离开地球,准备沉睡四十五万年,陪着那些人蛋走完那漫长得令人发疯的航程,却突然在十年内就被唤醒!心理脆弱的人也许会为此精神失常,但褚伯伯没有。这位草莽出身、历尽风雨的老人,一定有钢铁般的神经。

   她尽力劝褚伯伯留在“诺亚”号上。“我离开了妈和家人,以后你就是我的父亲。”她说,“对于超光速的‘诺亚’号来说,前边的世界必定有无穷的发现在等着,所以飞船生活不会寂寞的。‘诺亚’号不久就要穿越一颗恒星,来验证虫洞对飞船的保护作用,那可比杂技团里老虎钻火圈刺激多了!”但褚伯伯显然没被她说动。他问:

   “你们以后咋打发日子?你说过,飞船超光速飞行时连窗外的景色都看不到。”他想想又补充道,“想多生个娃儿也不行,要不飞船就要胀破了。”

   “你说得对,但我们可以冥思默想。”

   “冥思默想?”

   “飞船社会没有生存压力,没有干扰,我们会把全部精力用到研究科学、哲学和文学艺术上。也许一百年后,我们会把人类的科学技术提高五千年。也许这一千名船员中会出现五百个伟大的哲学家、六百个伟大的文学家、七百个伟大的科学家。褚伯伯,我说的可不是夸大。”

   “你说得不错,可这日子不适合我这号粗人。”他干脆地说,“既然全宇宙都一个样,我也心灰意冷了,就让那五百万个人蛋和十三个卵生人崽子自生自灭吧。你们要是不太费事,就把我送回地球得了。”

   柳叶很失望,“伯伯不跟我们走?我这么多话算是白说啦?不过,我们尊重你的意见。你不必考虑费事不费事的问题,只要你拿定主意了,我们这就把你送回地球。你慎重考虑一下吧。”

   为了等他的考虑结果,“诺亚”号泊在“褚氏”号旁边耐心地等了一天。现在他们习惯于把时间换算成飞行距离,停泊一天就少走四千亿千米!但褚贵福这样的伟人值得为他花费时间。“诺亚”号仍是按地球的节律安排一天生活,晚上,柳叶把褚伯伯安排在自己的房间,自己挤到贺的房间。她对丈夫说,估计褚伯伯不会改变主意了,那就把他送回地球吧。第二天早上,她再次征求了伯伯的意见,褚说不变,于是,“诺亚”号开始了紧张的准备。他们先把电文发给地球,那里将在九个小时后收到,为褚的回归做一些必要的准备。这边复查了“褚氏”号的状况,看昨天登船后去过的地方有没有复原。贺梓舟、柳叶他们返回“褚氏”号检查时,褚贵福没去,他说既然知道了这五百万人蛋只有一条死路,就不忍心再去看了。

   复查人员返回前,褚贵福一直阴郁地沉默着。亚历克斯理解他的心情,让柳叶陪着他说话,尽量宽解他。复查人员返回了,“诺亚”号即将点火启程,一直沉默的褚贵福忽然说:

   “柳叶,对不住了。告诉亚历克斯和洋洋,我还是想回船上看一下。”

   柳叶愣一下,立即乖巧地说:“没问题没问题,伯伯别跟我们客气,我这就告诉船长。”

   亚历克斯、贺梓舟和巴罗听说后互相看了一眼,没有多说什么,爽快地答应了。于是柳叶为老人重新穿上太空服,第一次登船的六人重新护送他过去。他们绕“褚氏”号一周,看了那些银光闪闪的中空铠甲,看了十个货舱,又沿着中空甬道,飘飞到褚曾待过的那个小号巨蛋舱。褚贵福立在舱前,表情沉郁地看了很久,说:

   “麻烦你们打开它,我要进去看看。”

   四个船员看看贺梓舟——他们刚刚复查过这儿,把它仔细关闭。贺梓舟用眼色示意:别怕麻烦,打开吧。舱门打开了,七人进去,褚贵福在舱里慢慢走着,摸着那些人蛋,摸着十三个卵生人幼儿的冷冻装置,最后停在他自己的冷冻装置前。他扭回身,笑着说:

   “想来想去,我还是留在这儿的好。忙活半辈子弄成这件事,它们都算是我的血脉,把它们扔在这儿,心里老大不落忍。再说,我无论去‘诺亚’号还是回地球,都是多余的人,连儿子都不一定欢迎,还是留下来继续陪他们吧。若是全宇宙塌陷,就跟它们塌在一起吧,反正去‘诺亚’号或是回地球也一样塌,对不对?”

   柳叶喊:“褚伯伯!”

   褚贵福止住了她的话,把她搂到怀里,亲亲她的额头:“小柳叶,你甭说了,我只要拿定主意,谁也劝不转。回去替我给你妈、天乐还有你姬伯伯捎个好——噢,你们要是不送我,也不会回地球了,那就在电话上替我问个好吧。来,把我再冻回去吧。”

   柳叶泪光晶莹,无奈地看着丈夫。贺梓舟想了想,用太空服通话器同亚历克斯和巴罗商量了一会儿,说:

   “那好,我们尊重伯伯的决定。柳叶不要劝了,你嫂嫂嫁给天乐哥时说过,不管是什么样的生活,只要心境坦然,活得快乐,那就是好的人生。褚伯伯决定终生陪伴这些人蛋,也是快乐的一生,遂他的心意吧。”

   柳叶想了想,想通了,含泪微笑着同伯伯拥别。其他五个人也依次同他拥抱,那边的亚历克斯和巴罗在通话器里同他告别。然后褚贵福躺回冷冻装置,笑着示意:

   动手吧。

   仍是柳叶虔诚地按下按钮。他们默默地看着褚伯伯的笑容逐渐冻结,第二次凝固成永恒。

   这次又该是多少万年的永恒?

   六人返回。“诺亚”号用常规动力离开“褚氏”号。至此,“诺亚”号在地球附近的杂事已毕,可以心无旁骛地真正开始远航了。贺梓舟在通话器中向地球通报了这边的变动,道了再见。这是单向通话,地球的回答永远追不上他们了。此后,“诺亚”号每年还会停泊一次,同地球进行通话,但很可能仍然只是单向通话(只要“诺亚”号没做长时间的停泊),而且通信延迟将越来越长,实际只能让地球了解飞船数年前、数十年前乃至更早的情况。离巢的小鸟已经割断了同旧巢的联系,要独自远走高飞了。

   那时他们没想到,这个联系后来并未割断。

   “诺亚”号同“褚氏”号最后作了告别,同太阳系作了告别,然后化为一道白光。

   【注释1】木星的西方名字是朱庇特,即罗马神话中的万神之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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